In Pieces（3）
大仓终究是把所有伤心的事情都忘记了。他跟在远藤身后的那些日子，他不得不去卧底的那些日子，他和安田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强迫自己亲手对安田开枪的那个日子，都被他封印了起来。
横山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他回忆起这些，也不知道要不要带他去见安田。
他让村上去打听过安田的消息，确实如远藤所说，安田保住了命，但是似乎受了重伤，所以现在仍然在昏迷中。
横山自私地想，也好，至少在昏迷中，这个人不会立刻来找到大仓，也不会指认大仓是凶手。
他不敢想象如果大仓卧底的事情被暴露出来，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他也宁愿大仓真的把这些事情都忘记了，似乎没有这些回忆，大仓就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长不大的、脾气想法全都表现在脸上的孩子。
后来涉谷来找过他们一次。大仓连涉谷的事情都一并忘记了，见到涉谷还礼貌地打了招呼，称他为“渋谷さん”。
涉谷倒是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对大仓点点头，就把横山拉到了一边。
“怎么？”横山问他。
涉谷看着横山，没有笑容：
“Yoko，我有事情没有告诉你。”
“和okura有关？”
涉谷摇摇头，又点了点。
然后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打开来，拿了一支在手上，举到嘴边又放了下来，用手指攥住，终于开口说：“其实我认得安田。”
横山本想去拿烟灰缸，听到这句话动作顿住了，转过来：“什么意思？”
涉谷望着他，说：“你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有个男人一直来听我唱歌？”
“嗯。”
“我和他在一起了。”涉谷把烟叼在嘴上，侧过头用打火机点燃。
横山盯着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
涉谷夹住烟，吸了一口，移开来，从嘴里喷出烟雾，漫延开的淡青色缭绕着遮住了他的面孔。
似乎是因为被烟雾阻隔开，涉谷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
“而那个安田，是这个男人的朋友，从小就认得的那种。”
烟雾慢慢地散开，涉谷的脸渐渐地清晰起来。横山看到他放空的双眼，和没有任何弧度的唇角。
就如同之前见到的远藤先生，整个人向外散发出浓稠的、死寂的黑。
横山突然想起来，在大仓说自己和一个叫安田的人交往时，涉谷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
——“这个叫安田的可不比你安全，万一哪天被你组织发现了，你也许能活，他就不一定了。”
可笑的是，涉谷的这句话，现在看来，似乎成了无意的诅咒。
“Subaru……”
叫了一声涉谷的名字，横山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没事，我也没有把大仓卧底的事情说出去。”涉谷的声音听起来冷静极了，他又吸一口烟，眼神收回来直视横山，“但是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嗯？”
“我想走。”
横山并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我找不到理由去跟他说分手，我只有逃走。”
横山反应过来。
涉谷一定是相信大仓能够保护住那个叫安田的人，或者是大仓完成任务有个圆满的结局，又或者只是权衡了友情的重量，所以没有告诉那个男人大仓的真实身份。
可所有的事情总是喜欢选择一个坏的方向发展。
大仓没有保护住安田，也没有完成任务和安田说明一切，他只是无法反抗地，接受了组织对他的命令。
这却让涉谷认为都是因为自己，才让一切变成现在的模样，接着就认为自己不能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无辜地、自私地享受着幸福不放手。
他是想把离开恋人作为对自己的惩罚。
横山没有劝他。
他明白涉谷是下定了决心，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涉谷。
仿佛整个世界都偏离了轨道，哗啦啦地一起坍塌下来。
“所以，如果有一天他找到你们，或者他知道了村上的名声，拜托村上打听我的消息，不要告诉他，可以吗？”涉谷熄灭了烟，抬起头来看向横山。
涉谷在横山面前很少会使用请求的语气，然而此刻横山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他话语里深深嵌着的无助。
“嗯。”横山直视着他，点了点头。
“抱歉啊，一团乱的时候还提这种要求。”大概是真的不习惯这样的语气，涉谷没有说下去。
横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把语调放得轻松：“以后可要好好报答我。”
涉谷没抬头，只是应了一声：“嗯。”
“感动得快哭了吧？”
“滚。”涉谷推了他一把，抬起头来。
横山看见他的眼睛里裂开了血丝。
“Yoko……”涉谷伸手揉了揉眼睛，“这盒烟我拿错了。”
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比我平时抽的呛多了。”
尾音的颤抖，像是一把生锈的刀，钝钝地磨过横山的心脏。
涉谷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横山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有去联系他。
反正他一定会换掉号码，尽力不让任何人找到他。
横山突然觉得自己身边仿佛一个人都不剩下了。会和自己打嘴仗开玩笑，把繁琐的事情推给自己的涉谷；矛盾的、任性的、会叫自己“ヨコにい”的大仓。这两个占了重要分量的人，都离开了自己。
还有一个人，只剩那一个人。
村上再次出现的时候，横山感觉世界的时间已经错乱到让他觉得过去了几个世纪。
这段时间里横山不敢放大仓回去一个人，只能将他留在身边，偶尔陪他打打游戏，有时也把自己接的案子的资料让他整理。
大仓很聪明，再加上跟着远藤做了那么多年助理的工作，他做起横山交给他的工作很顺手。只是他仍然记不得他和横山为什么会认识，他为什么对这些文字处理的工作无师自通，当然更不记得安田章大这个人的存在。
大仓把一切忘了，却是横山频繁地在夜里梦到安田苏醒后指控了大仓，或是远藤的组织改变主意不愿意放过大仓，然后惊醒过来，背后一身冷汗。
横山有时会想，如果当年没有接远藤的第一个案子，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情了吧。
但说到底也只能想想而已，时间不会倒过来走，发生过的事也不可能回到未发生的状态。
所以横山又一次看到村上时，觉得自己心里一直硬撑着筑就的抵御台砰地就崩溃了，砖石一块接一块地倒下来。
“你都去了哪……”
已经记不得要在他面前摆出怎样的态度，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放软了、撒娇般的语气。
村上看着他，突然伸手揉了他的头发。
“我去打听消息了啊。”
虽然横山少年时就认识了村上，几乎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虽然横山作为律师，总是依赖着村上的情报；虽然横山和村上之间，一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但是被他这样亲昵地对待，还是第一次。
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仿佛瞬间融化了，噼噼啪啪地流淌出温暖。
“Hina。”
“嗯。”村上应他。
横山突然觉得放下了心。
不管发生什么，身边的这个人，身边唯一剩下的这个人，还是会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陪伴自己。
横山转向村上，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村上只是微微地笑了。
“那我来跟你说下我打听到的消息。”
“好。”横山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