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仓】Butterfly I Loved（2）
横山第一次见到大仓是在自己刚搬到这里的那天，他站在门口张罗着让搬家工人把东西搬进屋里来，就看见一个少年从电梯里走出来，背着包大约是刚放学，面无表情的模样。
横山想可能就是邻居了，就对着他点了点头。
少年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反应，径自从他的身边走过去，接着打开了他隔壁的门。
果然是邻居啊。横山想，因为没什么时间，也就没太在意这个似乎不怎么好相处的少年。
搬家很麻烦，工人不过把大件家具放在该放的位置，签字确认之后就离开了，剩下对衣物的收拾，从大大小小的收纳箱里把乱七八糟的小物品拿出来归位摆齐，接着打扫卫生，铺床挂窗帘，才是搬家真正的重头戏。
横山是个爱整洁的人。
说是爱整洁，不如说是要让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要安排得让自己合意。如果桌子上有了灰，但自己并不是要用这张桌子，或者说，桌上的灰并不影响自己的生活，同时自己并不会经常看到它，那么不把这些灰擦掉也没什么关系；相反，如果桌子上应该摆放的钟偏离了本来的位置，那么就算是赶着出家门，也一定要摆放好了才可以心安。
就是这样奇特、在外人看来有些焦躁的嗜好。
横山把衣服分类摆放在柜子的不同隔间，洗漱和沐浴用品依次陈列在洗手台和浴缸边，碗碟由大至小摞在厨房的橱柜里，书桌上放上电脑，电脑边是他惯用的杯子，床上的床单和被子铺得没有一点皱褶。
等到他挂上窗帘的时候，才发现窗外的颜色不知什么时候起从傍晚暧昧不清的暖红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黑色。
“好晚了啊。”他咕哝道，肚子也跟着叫了一声。
好像是真的有些饿了。
他把窗帘的最后一个环扣上，从凳子上跳下来，将凳子擦干净放回原位，才开始思索如何解决肚子的问题。
现做一顿是不实际的，毕竟忙了一天有些累，更何况现在家里也没有现成的食材；要么就下楼看看有没有还在营业的小餐馆。不过到底是因为才搬来，对附近的地方还不熟悉，万一走出去却没找到一家店岂不是更糟糕。
横山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下楼碰碰运气。于是他拿了手机，打开家门。
偏偏就又遇到了傍晚时见到的少年。
少年戴着耳机，见他出门只是瞥了一眼，仍然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横山被他这样瞥过来，有些不自在地低头去看自己是不是穿错了不同的鞋子，或是裤子的拉链忘了拉上。
当然是没有的。横山抬起头时少年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拿了钥匙准备开门。
就着走廊的灯光，横山分明看见少年的嘴角藏着隐隐的笑容。
啊，是把我当成笨蛋大叔了吧！
横山想着，就脱口而出地叫住了少年。
“喂！”
少年开门的动作僵了一下，又装作没听见，继续旋转钥匙。
“你明明听到了吧！”横山迅速地带上家门，向少年走过去。
少年便不好再装下去，他扯下耳机，转过头来看横山。
“干嘛？”
刚刚完成变声阶段的男孩子，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
被这么一问横山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只好将之前纠结的问题拉过来充数。
“那个……这附近，有没有小餐馆之类的？”
少年打量了他一会儿，开口说道：“没有。”
“哦。”横山应了一声，开始思考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填饱肚子。
“便利店的话，倒是有一家，在下楼之后左拐的巷子里。”少年补充道。
便利店倒也可以。横山想，于是对少年说：“谢了。”
他转过身，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带钱包，接着就庆幸自己是在家门口发现了这件事情，不然等下到了便利店才发现就尴尬了。
于是他准备去开家门取钱包。这时他又发现自己连钥匙都忘了拿。
横山除了有独特的整理嗜好，还有一个较之更为难以理解的，丢三落四的坏毛病。他的钱包、手机、钥匙、驾照，总能在各种场合以各种奇妙的方式被他弄丢，因此也被亲友评价“像是脑容量不足一样”。
现在的他，杵在家门前，一边内心惊叹着自己又一次被自己打败了，一边认真地考虑要怎么解决钥匙被忘在家里的难题。
少年打开家门走进去，回头关门时又看见这个呆立在自家门口的大叔，便问了句：“怎么了？”
横山转过脑袋望着他，犹豫了几秒开口说：“钥匙……被我丢在家里了。”
少年瞪大了眼睛，似乎是在消化他的话，接着终于笑出了声。
“大叔……真的……有点蠢哎……”
少年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
横山本来是有些不高兴的，却被少年的笑声，和笑没了形的模样逗得也弯起了嘴角。
少年的笑声很独特，哈哈哈哈地没有一点遮掩，同时眼睛也跟着皱成了弯弯的两条线，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整齐的前牙，也看得见左侧后方一颗不明显、仿佛缺失了的上牙。
本以为是个不好相处的小孩子，这一笑却露出了天真直爽、没有戒心的本性。
“喂别笑啦你，帮我想想怎么办吧。”估摸着他笑够了，横山开口说。
少年慢慢地止住笑声，抬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
“可以去找管理员，不过这里的管理员要到明天早上才会上班。”
“诶？也就是说，我要到明天才能进家门吗？”横山惊讶地问。
少年点点头。
“哈……”横山突然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沮丧地垂头靠在墙上。
“大叔没有朋友吗？”
“嗯？”
“不是可以去朋友家借住吗？”
横山抬起头，看向少年，然后淡淡地笑了笑。
“没有呢，朋友什么的。”
少年似乎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答，愣愣地看着横山。
横山见他这幅呆呆的模样，不由得又笑了笑，对他说：“没事啦，我等下找个网咖呆一夜就好啦……啊，不过要和你借点钱了呢。”
少年没有说话。
“果然觉得我是个可疑的大叔是不是？”横山以为他不愿意，“没事哦，那你就快回去吧，不然等下你家里人回来可就真要把我送去警察那里了。”
少年摇摇头：“我自己住。”
接着似乎是认真思索了一番，将门推开得更大一些。
“你可以在我这里待到明天管理员来。”他说，接着视线落在地上，声音放低了，“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横山望着他。
少年的嘴角微微地撇了下去，不对称的小包子脸上看不见之前欢快调皮的表情。
横山愣了愣，思索了一下没有追问，只是说：“可以吗？”
少年抬起眼睛，点了点头，又像是有些不愿意被他发现自己心软，转身进了玄关。
真是别扭的少年。
横山故意追着他的背影问了句：“不怕我是坏人吗？”
“那你就不要进来！”室内远远地传来少年的声音。
少年的反应和自己想得一模一样，横山笑起来，跟着进了少年的家。
他关上门，在玄关脱下鞋子，欠身对着室内轻声说了句“打扰了”。
到底是少年自己住的房子，充满了男孩子的年轻气息。沙发后的墙上随意地贴了几张不同乐队的海报，电视前的地上放着游戏机和手柄，旁边的CD架上陈列着摇滚和流行乐的唱片。
但是整个空间是整洁的，地上没有扔得糟糟的衣物和袜子，厨房的水池里没有堆着脏掉的碗碟，茶几上也没有吃过的泡面盒和零食袋，只有整齐摞着的一叠杂志。
横山顺手翻了翻那些杂志。
少年从房间内走了出来，已经换上了家居服，简单的T恤和长裤，大概是因为有些凉，T恤外还罩了一件连帽的外套。
“我这里可没有大叔感兴趣的那些杂志。”看见横山在翻看杂志，少年这么说了一句。
横山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我感兴趣的杂志是什么？”
“就是那种……”少年顿了顿，大约是在思索着怎么措辞，“穿得很少的女孩子……那种。”
横山被逗笑了，有意逗他：“这么了解，所以说你看过？”
少年的脸顿时红了，小声地狡辩：“才没有……只是路过杂志架会看到封面！”
“那不还是看过嘛。”
“才不是！”
横山看着脸涨得更红的少年，嘴角弯了起来。
少年单纯，没有多余的心思，什么想法都表现在脸上，让人觉得好笑，又可爱。
“没关系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会看的哦。”
“我才不像你。”少年立刻反驳他，“连钥匙都会忘了带。”
横山被这句话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少年像是胜利了一般，得意地转身去了厨房。
横山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少年背对着横山在厨房里来来去去，灶台电子点火噼噼啪啪的声音，碗碟碰撞叮叮当当的响动，室内的温度仿佛渐渐地暖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香气。
少年的个子很高，现在差不多和横山比肩，又是在窜个子的年龄，横山想他以后一定会超过自己的。因为高，就显得整个人瘦而单薄，
横山望着他的背影，少年低着头露出颈后突出的骨节，头发没有刻意地修饰过，规规矩矩的黑色。
厨房的灯光是暖黄色的，落在少年的身上朦朦胧胧地笼罩出毛茸茸的一圈光影。
时间似乎变得缓慢而悠长，横山觉得阵阵的暖意从心脏漫延开来，舒服地途经四肢，直到指尖，整个人都舒适而安心。
少年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将盘子放在餐桌上，又把另一只手拿的勺子放在盘子边。他转向横山，开口说道：“我晚上做的咖喱饭，还剩了一些，你要吃就吃吧。”
脸上仍然是冷冷的模样。
横山笑了笑，起身来到餐桌边。
“我当然要吃，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这么好心。”
少年红了红脸：“我只是顺便，反正明天坏了的话也要倒掉。”
“是呀是呀。”横山不再拿他开心，坐了下来。
少年便转身准备离开。
“不陪我吃一点吗？”横山问，“一个人吃饭很寂寞的。”
少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我才不要吃，免得和大叔一样，肚子上都有肥肉了吧。”
“谁说的，我可是有腹肌的！”
“我才不信呢。”
“要不要我脱给你看？”
“谁要看你这个大叔脱。”少年嫌弃地说，却还是走回桌边，坐在了横山对面。
横山便满意了，拿起勺子挖了一勺饭，混上咖喱，送进嘴里。
少年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评价，眼睛里闪烁起期待的光点。
“好吃！”横山抬头，发自肺腑地称赞了一句。
少年又得意起来：“是吧？”
“嗯！”横山点头，一边又吃了一勺。
少年静静地看着他。
客厅里只剩下勺子的边缘碰撞碟子的声音。
“大叔……”
少年慢慢地开了口。
“嗯？”
“大叔真的没有朋友吗？”
横山抬起头来。
少年认真地望着他。
横山想了想，笑了：“那个呀，我是骗你的。”
“诶？”少年惊讶地叫了一声，接着忿忿地，“什么呀，可恶，亏我刚刚那么相信你。”
“刚刚很相信我吗？”横山笑着问他。
“讨厌！”少年嘟起了嘴。
虽然说着“可恶”、“讨厌”，少年却没有要让他走的意思。
横山伸出手，到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少年愣了一下。
“其实也不算骗你。”横山收回手，“我的朋友，在很远的地方，所以确实在这里是‘没有’朋友的啊。”
“哼。”少年似乎并不能完全接受这个理由。
“那么你呢，为什么说是一个人？”横山想起他之前不开心的样子，顺势问他。
少年很快地回答他：“不关大叔的事！”
横山撇了撇嘴。
不过既然不想说，也就不要再问了吧。
于是横山换了话题：“喂，你老是叫我大叔大叔，我没有那么老吧。”
少年回他：“你不是也叫我‘喂’。”
横山想了想似乎真是这么一回事，便对他说：“那你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少年扬起眉：“问别人名字不应该先说自己的名字吗。”
真是个难办的孩子。
横山在心里默默地嘀咕了一声。
“我叫横山裕。”他说，“别再叫我大叔啦。”
“大仓忠义。”
“Tadayoshi？”
“写成忠义啦。”
“诶，听起来很帅呢。”
“是吗。”少年淡淡地应了一声，好像并不太在意。
横山只好低头继续吃饭。
少年缓缓地打了个呵欠。
“要睡了吗？”横山问他。
“嗯……”少年的声音变得黏了起来，软软地拖长了尾音。
“那你去睡觉吧，等下我来把这些收拾了。”
“好。”
少年站起身，拖着脚步走向房间，想了想又回过头来。
“大……横山君的话睡沙发，被子在柜子里你自己拿。”
“嗯。”
少年走了几步，似乎是觉得过意不去：“不然，睡我房间的地上也可以。”
横山望着他睡眼惺忪的模样，笑了笑：“好。”
“晚安。”
少年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就已经走向了房间。
横山吃完了饭，把碟子拿去厨房洗干净，刻意控制水流放轻了动作。
接着小心地把洗好的餐具放在沥水架上。
他关上客厅的灯，轻手轻脚地走进少年的房间。
少年在房间里为他留了暗暗的灯光，但似乎并不习惯开灯睡觉，少年抬着胳膊用臂弯遮住了眼睛。
横山看了一眼地面，少年在床边铺上了垫子，在垫子上放好了枕头和被子，还有一套干净的睡衣。
横山扬起嘴角。
少年的呼吸平稳绵长，睡得毫无戒备。
笨蛋，如果我是坏人的话，你现在早就没命了吧。
那么轻易就让陌生人进到自己家里来。
横山想，却又觉得有些开心。
